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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8 ? 花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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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8   花雕

朱祁鎮又微微側過頭,還是在詢問蔣安。

“奴婢這就讓人去查。”

蔣安退後兩步,向一名內侍耳語一番,內侍立即轉身跑開。

這邊綠竹覆又跪下,撲通撲通向朱祁鎮磕頭:

“萬歲,時間來不及了,求您先保下她,過後再查!”

朱祁鎮趕緊去扶她:“快快起來,你救過朕——救過我的性命,在我面前,不必這般見外。”

綠竹卻不肯起,哭求道:

“萬歲若真念奴婢的好,就請答應奴婢的請求,不然,奴婢就不起來。”

她心裏很清楚,朱祁鎮能親自來扶,對她溫聲軟語,是存了好感之故。

這點好感,是她如今最大的本錢,她必須好好利用。

只要能救下月人的性命,家人之死,於謙之冤,她都可以先拋到一邊,甚至放下對他的怨恨。

她哭得淚光漣漣,楚楚動人,目中滿是哀憐,朱祁鎮面有不忍,伸出衣袖幫她拭去眼淚。

“好,好,我應了你便是。”

“謝萬歲。”

綠竹和青蘿同時大喜。

朱祁鎮轉頭看向蔣安,目光如炬:

“你速速帶著她們去西苑,宣朕的旨,沐月人不必殉葬。”

蔣安會意:“萬歲放心,奴婢一定辦妥此事。”

*****

綠竹和青蘿死命狂奔,蔣安落在她們後面,氣喘籲籲的招呼:

“兩位姑娘,慢點,慢點,奴婢跑不動了。”

他停在原地,彎著腰大口喘著氣。

青蘿一向腿腳靈活,快步跑回他身旁,拉起他的手臂向前。

“公公,救人要緊,您堅持堅持。”

“好,好。”蔣安無奈邁步,忽地腳下一崴,跌倒在地,“哎喲!”

青蘿趕緊扶他,綠竹也奔回幫忙。

“我這把爛骨頭真是不中用。”蔣安連身子都有些站不穩。

綠竹和青蘿滿臉焦急,又不忍怪責,只能一左一右攙著他向前,不住鼓勵:

“公公,忍忍,再忍忍。”

就這樣行動艱難的到了西苑,一過了大門口侍衛那關,綠竹和青蘿便松開了他,徑往月人住處奔去。

廂房,月人呆坐在窗前,眼底一片黯淡。

綠竹和青蘿奔至門口,看到她後,同時松了一口氣。

“月人姐姐!”

月人聞聲回首,黯淡的眸子裏泛起輕微的波瀾。

“你們來了。”

兩人到她身前,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,青蘿笑道:

“放心吧,綠竹向萬歲求了情,你已經平安了。”

月人微微怔了下,而後淒然一笑,站起身來,掙開她二人的手,緩緩往屋外走去。

綠竹、青蘿不知其意,便也跟在後面,只見她到了庭院當中,立住腳步,擡頭望向紅墻外面的天空。

“開春了,樹也結了新芽,再過段時間,桃花就開了吧?”

青蘿點頭:“可不是嘛,花開花落又一年,希望咱們往後也都平平安安的。”

月人卻嘆了口氣:“花落了還能再開,這人要能像花一樣多好啊。我記得,家鄉的桃花開得很美,好想再看一看桃花呀。”

青蘿安慰:“那有什麽大不了,等過一陣花開了,再讓綠竹跟萬歲求求情,我們帶你去園子裏看。”

綠竹黛眉微蹙,琢磨著月人的話,只聽月人又幽幽地問:

“你們說,人沒了——會去哪裏呢?”

青蘿不解:“你今天怎麽了?怪嚇人的,別想這些有的沒的,以後的日子長著呢。”

綠竹卻眉心一跳,身子一抖,聲音發顫地叫了一聲:

“月人姐姐。”

月人回過頭來,目光落在她們身上。

“青蘿比進宮時長高了,綠竹的氣色也比進宮時好多了。日子過得真快呀,回想咱們進宮的那天,就像昨日才發生的一樣。能遇見你們,真好。還能看到你們,真好。你們沒有成為妃子,真好。”

“外面冷,回去吧。”青蘿上前扶住她,“你懷著身孕呢,別受了寒。”

“不。”

月人掙開她的手,步子虛浮的往院門口邁去。

“讓我再看一眼這世間,好想——回到墻外面呀。”

話音一落,不等她走到門口,肚子忽然一陣劇痛,砰地摔倒在地。

“月人姐姐!”

青蘿和綠竹快步上前,將她扶住。

月人身子弓起,似有萬千蟲蟻在腹內啃咬,痛苦難當,她雙手胡亂的抓著胸前的長命鎖,不住地哀聲□□。

“月人姐姐,你怎麽了?”

青蘿驚慌失措,擡頭去看綠竹。

綠竹此時已淚流滿面,泣不成聲。

青蘿登時明白過來:“他們給你餵毒酒了?不可能!我們求過萬歲爺,萬歲爺答應了,這一定是他們搞錯了。”

她越說哭腔越濃,到後邊淚水奪眶而出,肆虐臉龐:

“月人姐姐你忍著點,我這就去找醫官救你。”

青蘿松開她,轉身就要往外跑,袖子卻被月人一把拽住。

“別走。”月人低喚,“我入宮時,是你們陪著我,現在要走了,你們就陪我這最後一程吧。”

青蘿和綠竹忍痛點頭,兩人一左一右,陪在她身邊。

灰蒙蒙的天際烏雲密布,一片陰沈,月人仰面長嘆:

“老天爺,你對我好狠吶。不管我怎麽躲,你都不肯放過我,就連我肚裏的孩子,也不放過他。我一生坦蕩,從不害人,為什麽要這樣對我?為什麽?”

月人臉色蒼白,淚珠滾滾而落,哭得肝腸寸斷之時,忽覺眼前一黑,驚道:

“天怎麽突然黑了?你們還在嗎?”

她伸出雙手尋摸青蘿、綠竹,兩人趕緊抓住她的手,握在掌中。

“在,我們在。”

月人眼神渙散,意識開始模糊。

“這是哪兒啊?”

“這是皇城西苑,你的寢殿。”綠竹答。

“不。”月人搖頭,“不,這是墳墓,是棺材,你們倆快點逃,逃得越遠越好。你們要活著,替我活著——”

“好,我們逃,我們逃。”

月人點點頭,又開始全身顫抖,整個人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兒,講話斷斷續續:

“我、我好怕,真的好、好怕......”

她死死抓著她們的手,呼吸越來越困難,奄奄一息,看起來痛苦之極。

“別怕,別怕。”

綠竹抱她在懷裏,握緊她的手。

青蘿心疼不已,卻不知該如何減輕她的痛苦,忽地想到一處,問:

“月人姐姐,我給你講個笑話,好不好?”

月人此時已說不出話,艱難地點了點頭。

青蘿擦掉眼淚,調整了下情緒,清了清嗓子,講道:

“話說有三個姑娘同一時間進宮,三人一見如故,就結拜為異姓姐妹。大姑娘美麗富貴善良大方,說以後缺錢了,盡管找我要。二姑娘冰雪聰明足智多謀,說以後有什麽事,我來想法子。可這三姑娘調皮愛玩,貪食嘴饞,沒有什麽特長,便說:以後有毒酒,我來替你們喝。”

月人聽罷,唇角微微一挑,緩緩吐出一口氣,而後閉上雙目,溘然長逝。

“月人姐姐!月人姐姐!”

青蘿、綠竹齊聲痛喊,卻怎麽也喚不回她,眼睜睜看著她沒了氣息,感覺她的身體一點點的變冷。

兩人摧心剖肝,悲慟欲絕。尤其是青蘿,她不像綠竹經歷過戰亂,第一次親歷人的死亡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難以自己。

遲來的蔣安厲聲責罵著辦事的內侍,內侍不住去扇自己耳光。

這些她們無暇顧及,此時此刻,她們只知道,一向疼愛她們的姐姐走了,再也回不來。

也不知哭了多久,兩人哭得累了,連嗓子都變啞了,蔣安才小心上前,命人擡走月人的屍體。

她們被迫撒開手,眼巴巴看著他們將月人往門外擡去。

吧嗒。

在擡出門檻的那一刻,一件物事自月人身上滑下,跌落在地,正是那個集百家之力打造的長命鎖。

鎖的反面朝著上方,露出那熟悉的四個字:

長命富貴。

青蘿快步上前,揀起那長命鎖,小心擦拭,珍重放於懷中。綠竹也來到她身邊,一起倚著門柱,一點點目送著月人遠去,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。

“兩位姑娘,咱們回宮吧。”蔣安上前提醒。

兩人無力地點點頭,踏出門檻,隨他一起回宮。

路過一處時,正巧碰見一眾妃嬪被集中在一間大殿內,房梁上掛著一條條白綾,內侍們催促著她們快點踩上椅子,將白綾往脖頸上套。

而這些妃嬪裏,柳暮煙和唐貴妃赫然就在其中。

看見她們,青蘿和綠竹不由得停步觀看。

殿內哭聲一片,朝天女們抽抽噎噎,柳暮煙被趕到椅子上,雙手握著白綾,不甘的哭喊:

“爹爹!姑姑!說好的榮華富貴,說好的母儀天下呢?機關算盡,到頭來,竟是稻草人放火——害了自己!害了自己呀!”

旁邊的唐貴妃則是心如死灰,形如槁木,怔怔流下眼淚:

“修短有數兮,不足較也。生而如夢兮,死者覺也。先吾親而歸兮,慚予之失孝也。心淒淒而不能已兮,是則可悼也。”

望著她們的慘象,綠竹表面平靜,內心卻是一片悲涼。

眼看陰雲壓頂,馬上就要下雨,她想拉青蘿走開,誰料青蘿像個木頭般一動不動,只怔怔站在那裏,望著這一切。

蔣安無奈,只好讓人取來一把大傘,打在她們頭上,由著她們觀看。

只見殿內所有朝天女準備就位,內侍一聲高喝:

“上路!”

一眾朝天女哭著鉆進套裏,底下內侍立即撤去椅子。

轟隆——

一道驚雷響徹雲霄,閃電照亮整個大地。

蝤蠐似的脖頸登時被白綾勒緊,青蔥玉指一頓亂抓,花一般的臉龐瞬間變得紫青,燦如繁星的眼睛立刻布滿血絲,似要擠出眼眶,原本浸了蜜的嗓子再難發出聲音。

整個大殿,仿佛地獄煉場。

狂風肆虐,暴雨如註。

像奔騰咆哮的野馬,像洶湧翻滾的海浪,席卷著嬌嫩的花花草草,似在合奏一曲悲歌。

一時間,園內柳條亂擺,花枝搖曳。碧綠的樹葉漫天紛飛,芬芳的花瓣飄零盤旋,兩者交錯,如在合跳一首哀舞。

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孩,被白綾吊在半空,像皮影人一樣輕輕飄蕩,無法做主自己的命運。

那劈裏啪啦的風雨聲、殿內女孩的痛苦聲,充斥著青蘿的耳朵。

那隨風飛舞的花葉、吹折的枝幹、飄蕩的女孩,填滿了青蘿的眼睛。

幼年記憶裏模糊的畫面,又湧了上來。

幽深的地下,封閉的木箱。

恐懼的死亡。

如影隨形。

她擡頭望,這四方的院墻,四方的天,越看越覺得像一口大棺材,要吞噬掉她的大棺材。

朝著她擠壓,擠壓......

逼得她窒息。

風停,雨止,人不再動。

像是棺材合上了棺蓋。

撲通——

青蘿眼前一黑,暈倒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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